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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余华.精校文字版.pdf
http://www.100md.com 2015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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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名: 活着

    别名: 余华作品系列

    作者: 余华

    资源格式: PDF

    版本: 精校文字版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书号: 9787532125944

    发行时间: 2004年05月01日

    地区: 大陆

    语言: 简体中文

    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

    《活着》讲述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量,它没有断,《活着》讲述了眼泪的丰富和宽广,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

    目录:中文版自序

    韩文版自序

    日文版自序

    英文版自序

    活着 相关资料:

    《活着》.余华.精校文字版--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段子手小阿鑫 2017.09.09 16:07:40

    熬了三个晚上再一次拜读了余华先生的《活着》,距离上次已过三载,多了一些经历,便多了一些更深的体会

    活着

    文/段子手小阿鑫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福贵)

    我们每个人看似都在呼吸,都有心跳,都在活着,但是大多数人却不一定能够活的明白

    我们每个人经历母亲十月怀胎之后呱呱落地,因为生在不同的家庭有过不同的经历

    所以我们人生的使命也就各有不一

    最简单活着的方式不就是:

    学生学习,农民种地

    工人做工,商人经商

    因为人生就是一台舞台剧,我们照本宣科,演绎着剧稿的内容

    主人公福贵,一生历经坎坷,从一个地主败家到净身出户

    紧接着身边的至亲一一离他而去,一切就像是命运在与他玩笑一般

    开始身为地主拥有百亩田地,他的活着便是嫖娼赌博

    家道败落,为了生存只能亲自躬耕,养家糊口

    被抓壮丁打仗时,他的使命便是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家中等待的妻子儿女

    侥幸活命,最后生活的苦难一次又一次的击打着他,他没有任何办法进行改变

    但是,他在苦难中却没有选择一了百了的放弃生命

    就像当了县长的"春生",文化革命对他的摧残让他感到生活的窒息

    最终选择了自我的放弃--自杀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活着就是走向死归于尘土的过程

    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咸只能自己感受着领悟着,走到最后这些便都化为淡然与平静

    看完这本书真是扎心让人泪奔,但也更加懂得了应该珍惜当下身边的人尤其是亲人!

    酸甜苦辣都是滋味,喜怒哀乐都是生活,春夏秋冬都要度过

    很多人都说人定胜天,其实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改变的

    生活在福贵那个年代,社会动荡不安,你没有理由说哪种活法更好

    虽然福贵因为赌博败光了家里的所有田产,导致净身出户

    但是,那个泼皮"龙二"虽然拥有田产,成为地主,但是最后也是因为地主的这个身份被枪毙

    你可以说福贵是因祸得福,也可以说是命运的玩笑,因为故事就是那么的发生了,没有一个刻意的道理来说明谁的对错

    福贵说的对,他亲手葬了一家七口人,到最后孤零零一人,还能坚强的活着,不止是命大,是他自己从没放弃。

    生活中的磨难也无法抹去心中的美好与坚持,身已死,意尤坚,逐渐的成长让心灵柔软让生命丰富,这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热爱...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这是当下许多人的真实写照。年少时意气风发 想要闯荡 去看不一样的世界 过不一样的生活 。

    人到中年 内心或许不再那么汹涌 有些人忙碌着忙碌着 只为了金钱与名誉

    年老时 尤其是离死亡越来越近时 才感觉生命诚可贵 健康最重要 除去自我本我 一切外在的追求都是浮云 亲情友情爱情 当它们都逐一远去时 剩下的也只有你自己。

    没有任何的答案能够说明哪样的人生才是最正确的人生,但是,却有人可以说自己的一辈子是幸福完美的一辈子,因为他在活着中体验到了自己的那份活着的美好。

    其实,活谈何容易,只愿每天都能快乐度过,希望我们身边的亲人,朋友,能够每天快乐,所以:

    且行且珍惜!!!!

    感 谢

    (浙江)

    (海外)

    提供的赞助

    谢谢你们的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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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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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

    华

    作

    品

    系

    列

    活

    着

    上海文艺出版社新 版 说 明

    将自己的作品集中起来整体出版,我想这是每一位作家的

    愿望。当这样一套作品系列出现在书架上时,作家就会感到他

    的写作和想象开始统一有序了,而且一目了然。感谢上海文艺

    出版社和郏宗培先生帮助我实现这样的愿望,使这套《余华作

    品系列》得以出现。现在我的家底都放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了,我新挣到的也会陆续放进去。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套开放的

    作品系列,它包括了我过去的全部作品,也会包括我今后的全部

    作品。

    余 华

    二○○三年八月六日中 文 版 自 序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

    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 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

    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

    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

    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

    中 , 就 像 日 出 的 光 芒 照 亮 了 黑 暗 , 灵 感 这 时 候 才 会 突 然 来 到

    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 我沉湎于想象之

    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我曾

    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我能

    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轻微很多,可是与此同时我的

    力量也会削弱很多。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

    不了我的写作,正因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

    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

    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了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

    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

    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

    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

    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

    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也有这样的作家,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福克纳是一个成功

    的例子,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同时包容了美好和

    丑恶,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现实,因为它连接了过去和将来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

    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

    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

    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点,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

    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

    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

    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

    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

    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

    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

    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

    了高尚的作品

    海盐,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七日韩 文 版自序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解释这一部作品,这样的任务交给作者去完成是十分

    困 难 的 , 但是我愿意试一试,我希望韩国的读者能够容忍我的冒险。

    这部作品的题目叫《活着》,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

    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

    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作为一部作

    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

    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

    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

    土。与此同时,《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我相信,《活着》还

    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

    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当然,《活着》也讲述了我们中

    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知道,《活着》所讲述的远不止这些。文学就

    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

    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

    北京,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日文版自序

    我曾经以作者的身份议论过福贵的人生。一些意大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了

    一个十分有益的问题:“为什么您的小说《活着》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中还要

    讲 生 活 而 不 是 幸 存 ? 生 活 和 幸 存 之 间 轻 微 的 分 界 在 哪 里 ? ”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在中国,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生活和幸存

    就是一枚分币的两面,它们之间轻微的分界在于方向的不同。对《活着》而言,生活是一个人对自己经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观者对别人经历的看法。

    《活着》中的福责虽然历经苦难,但是他是在讲述自己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称

    的叙述,福责的讲述里不需要别人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讲述的

    是生活如果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如果有了旁人的看法,那么福贵在读者的限中

    就会是一个苦难中的幸存者。”

    出于上述的理由,我在其他的时候也重复了这样的观点我说在旁人眼中

    福贵的一生是苦熬的一生;可是对于福贵自己,我相信他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

    于是那些意大利中学生的祖先,伟大的贺拉斯警告我:“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礼前,无人有权说他幸福。”

    贺拉斯的警告让我感到不安。我努力说服自己:以后不要再去议论别人的

    人生。现在,当角川书店希望我为《活着》写一篇序言时,我想谈谈另外一个话

    题。我要谈论的话题是——谁创造了故事和神奇?我想应该是时间创造的。我

    相信是时间创造了诞生和死亡,创造了幸福和痛苦,创造了平静和动荡,创造了记忆和感受,创造了理解和想象,最后创造了故事和神奇贺知章的《回乡偶

    书》说的就是时间带来的喜悦和辛酸: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四讲述了一个由时间创造的故事,一位名叫崔护

    的少年,资质甚美可是孤寂寡合。某一年的清明日,崔护独自来到了城南郊外,看到一处花木丛萃的庭院,占地一亩却寂若无人。崔护叩门良久,有一少女娇艳

    的容貌在门缝中若隐若现,简单的对话之后,崔护以“寻春独行,酒渴求饮”的理

    由进入院内,崔护饮水期间,少女斜倚着一棵盛开着桃花的小树,“妖恣媚态,绰

    有余妍”。两人四目相视,久而久之。崔护告辞离去时,少女送至门口。此后的

    日子里,崔护度日如年,时刻思念着少女的容颜。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日,崔护终

    于再次起身前往城南,来到庭院门外,看到花木和门院还是去年的模样,只是人

    去院空,门上一把大锁显得冰凉和无情。崔护在伤感和叹息里,将一首小诗题在

    了门上: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简短的故事说出了时间的意味深长。崔护和少女之间除了四目相视,没

    有任何其他的交往,只是夜以继日的思念之情,在时间的节奏里各自流淌。在这

    里,时间隐藏了它的身份,可是又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我们的阅读无法抚摸

    它,也无法注视它,可是我们又时刻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就像寒冷的来到一样,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抚摸,我们只能浑身发抖地去感受。就这样,什么话都不用

    说,什么行为都不用做,只要有一年的时间,也可以更短暂或者更漫长,崔护和少

    女玉洁冰清的恋情便会随风消散,便会“人面不知何处去”。类似的叙述在我们

    的文学里随处可见,让时间中断流动的叙述,然后再从多年以后开始,这时候决

    然不同的情景不需要铺垫,也不需要解释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在文学的叙述

    里,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以改变一切。

    另一个例子来自但丁《神曲》中的诗句,当但丁写到箭离弦击中目标时,他

    这样写:“箭中了目标,离了弦。”这诗句的神奇之处在于但丁改变了语言中的时

    间顺序,让我们顷刻间感受到了语言带来的速度。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时间不仅仅 创 造 了 故 事 和 情 节 的 神 奇 , 同 时 也 创 造 了 句 子 和 细 节 的 神 奇

    我曾经在两部非凡的短篇小说里读到了比很多长篇小说还要漫长的时间,一部是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另一部是巴西作家若昂·吉

    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这两部作品异曲同工,它们都是由时间创

    造出了叙述,让时间帮助着一个人的一生在几千字的篇幅里栩栩如生。与此同

    时,文学叙述中的时间还造就了《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和《百年孤独》的

    故事和神奇,这些篇幅浩瀚的作品和那些篇幅简短的作品共同指出了文学叙述

    的品质,这就是时间的神奇。就像树木插满了森林一样,时间的神奇插满了我们

    的文学。

    最后我应该再来说一说《活着》。我想这是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因此它

    也表达了时间的漫长和时间的短暂,表达了时间的动荡和时间的宁静。在文学

    的叙述里,描述一生的方式是表达时间最为直接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时间的变

    化掌握了《活着》里福贵命运的变化,或者说时间的方式就是福贵活着的方式。

    我知道是时间的神奇让我完成了《活着》的叙述,可是我不知道《活着》的叙述是

    否又表达出了这样的神奇?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是我不知道是否也

    宽若大地?

    北京,二○○二年一月十七日英 文 版 自 序

    我在1993年中文版的自序里写下这样一段话:“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

    《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

    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

    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

    作家的写作往往是从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个转瞬即逝的记忆、一句随便

    的谈话、一段散落在报纸夹缝中的消息开始的,这些水珠般微小的细节有时候会

    勾起漫长的命运和波澜壮阔的场景。《活着》的写作也不例外,一首美国的民

    歌,寥寥数行的表达,成长了福贵动荡和苦难的一生,也是平静和快乐的一生。

    老黑奴和福贵,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经历着不

    同的时代,属于不同的民族和不同的文化,有着不同的肤色和不同的嗜好,然而有时候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这是因为所有的不同都无法抵挡一个基本的共同之

    处,人的共同之处。人的体验和欲望还有想象和理解,会取消所有不同的界限,会

    让一个人从他人的经历里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就像是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的都是

    自己的形象。我想这就是文学的神奇,这样的神奇曾经让我,一位遥远的中国读

    者在纳撒尼尔·霍桑、威廉·福克纳和托妮·莫里森的作品里读到我自己

    感谢哈金推荐了这部书,感谢我的朋友白瑞克翻译了这部作品,感谢我的代

    理人久安勤奋出色的工作,感谢蓝登书屋的编辑接纳了这部小说的英文版,使

    《活着》有幸成为这个历史悠久家族中的一员

    北京,二○○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目 录

    2………………………………………………………………………………………中文版自序

    4………………………………………………………………………………………韩文版自序

    6………………………………………………………………………………………日文版自序

    10………………………………………………………………………………………英文版自序

    1……………………………………………………………………………………活着活 着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

    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

    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

    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

    起积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干活的

    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

    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

    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

    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

    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

    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

    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的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

    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嗒吧嗒,把那些小道弄

    得 尘 土 飞 扬 , 仿 佛 是 车 轮 滚 滚 而 过 时 的 情 景 。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

    有 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 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

    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

    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

    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脸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

    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

    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用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

    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

    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

    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

    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

    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

    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

    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

    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

    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

    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

    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

    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

    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

    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

    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

    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

    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

    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

    自己 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 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

    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

    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去脸上

    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

    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 草 帽 盖 住 脸 , 枕 着 背 包 在 树 阴 里 闭 上 了 眼 睛 。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

    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

    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

    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

    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

    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

    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

    布,哪头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

    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

    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随

    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 是 咿 呀 啦 呀 唱 出 长 长 的 引 子 , 接 着 出 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

    我 失 声 而 笑 。 可 能 是 牛 放 慢 了 脚 步 , 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

    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 人 扶 住 犁 站 下 来 , 他 将 我 上 下 打 量 一 番 后 问 :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 人 得 意 起 来 , “ 我 一 眼 就 看 出 来 了 。 ”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 人 回 答 : “ 这 牛 叫 福 贵 , 就 一 个 名 字 。 ”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

    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 果 然 低 下 了 头 , 这 时 老 人 悄 声 对 我 说 :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

    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

    游 动 着 , 里 面 镶 满 了 泥 土 , 就 如 布 满 田 间 的 小 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

    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

    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 ,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

    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

    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

    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

    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

    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

    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

    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

    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

    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

    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

    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

    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

    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

    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

    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

    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

    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

    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

    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

    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

    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

    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

    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

    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

    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

    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

    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

    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又痛快又紧张,特别是那个紧张,有一股叫

    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

    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

    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

    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

    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

    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

    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

    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

    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

    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

    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

    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

    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

    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

    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

    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

    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

    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

    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

    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

    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

    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

    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

    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

    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

    后 来 我 爹 说 我 丈 人 几 次 都 让 我 气 病 了 , 我 对 爹 说 :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

    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忽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

    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

    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

    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

    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

    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

    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

    抬 轿 子 跟 在 后 面 , 我 到 了 家 好 让 她 坐 轿 子 回 青 楼 。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块银元往她胸口灌进

    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

    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

    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

    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

    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

    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

    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妓 女 哎 唷 叫 了 一 声 站 住 脚 , 我 大 声 对 丈 人 说 :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

    在那 里 ,嘴唇一 个 劲 地哆嗦,半晌 才 沙哑 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

    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

    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

    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

    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

    我身旁坐下来伺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

    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

    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

    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

    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

    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

    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

    来,弄些拐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

    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

    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

    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

    爹年轻时也不 检点,他是老了干 不动 了才 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

    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刚开

    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首饰,连我女儿凤

    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账,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

    境,让我赊账。自从赊账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

    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

    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

    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得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

    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

    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 先 生 撩 起 长 衫 坐 下 , 对 另 三 位 赌 徒 说 :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

    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副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刷刷地进

    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

    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

    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

    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

    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

    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

    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

    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

    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

    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

    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

    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

    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 二 从 盘 子 里 取 过 最 后 一 块 毛 巾 , 擦 着 手 说 :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

    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

    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

    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

    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两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

    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

    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

    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

    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

    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

    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我总觉得自

    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

    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

    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

    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

    七八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

    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

    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

    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得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他嘴里叼

    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

    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我想龙二你

    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

    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

    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

    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

    的 摇 了 几 下 , 他 一 掷 出 脸 色 就 难 看 了 , 说 道 :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

    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

    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

    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浪鼓那样摇晃了几下。

    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

    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

    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

    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

    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后 来 我 问 她 , 她 那 时 是 不 是 恨 死 我 了 , 她 摇 摇 头 说 :

    “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

    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账

    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

    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

    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

    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

    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

    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

    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

    上 一 皱 一 皱 , 我 当 时 就 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

    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似的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

    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

    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

    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

    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

    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副骰子,换上来的那副骰子龙二做了手

    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

    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 一 看,还好, 点数 还 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副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

    使劲一拍,喊了一声:

    “七点。” 那副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

    沉 , 抓 起 一 掷 , 一 头 重 了 滚 几 下 就 会 停 在 七 点 上 。

    我一看那副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

    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账,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

    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账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

    赊账,你拿什么来还?”

    我 听 后 一 个 呵 欠 没 打 完 猛 地 收 回 , 连 声 说 :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账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

    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

    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

    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

    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

    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

    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

    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

    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

    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

    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

    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

    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

    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

    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

    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

    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

    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

    家 去 吧 。 被 我 爹 揍 死 , 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

    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

    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

    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

    她 又 打 又 踢 , 我 就 扑 通 一 声 跪 在 她 面 前 , 对 她 说 :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

    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

    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

    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 娘 听 了 这 话 先 是 一 愣 , 她 使 劲 看 看 我 后 说 :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

    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

    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

    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

    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

    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 爹 , 你 快 躲 起 来 , 爷 爷 要 来 揍 你 了 。 ”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

    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

    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

    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

    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

    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唉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

    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

    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

    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

    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

    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

    眼 睛 看 着 我 , 白 胡 须 一 抖 一 抖 , 他 对 我 娘 说 :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

    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

    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

    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

    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

    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

    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

    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

    摆手说:

    “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

    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

    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 爹 连 连 点 头 , 他 朝 我 嘻 嘻 一 笑 , 说 道 :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

    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

    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

    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 爹 , 你 是 不 是 又 要 好 几 天 不 回 家 了 ? ”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

    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 你 这 不 是 自 找 苦 吃 , 换 些 银 元 多 省 事 。 ”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

    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 是 另 一 个 债 主 亲 热 些 , 他 拍 拍 我 的 肩 说 :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

    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

    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

    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

    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

    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

    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

    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

    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 对 他 喊 : “ 别 叫 我 少 爷 , 叫 我 畜 生 。 ”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

    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

    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

    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

    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

    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

    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

    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

    问 , 她 用 指 甲 刮 起 了 我 裤 子 上 的 泥 巴 , 高 兴 地 说 :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 了 吃 饭 的 时 候 , 我 娘 走 到 爹 的 房 门 口 问 他 :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

    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

    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做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

    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

    上 一 放 , 把 碗 一 推 , 他 不 吃 了 。 过 一 会 , 爹 说 道 :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

    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

    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

    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

    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

    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

    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

    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

    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

    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

    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

    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

    割 菜 , 他 直 起 腰 后 , 我 爹 就 看 不 到 那 条 小 路 了 。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

    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

    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

    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

    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

    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

    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

    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

    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

    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

    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

    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

    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

    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

    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

    我 没 像 爹 那 样 摔 倒 在 地 , 她 们 才 放 心 地 问 我 :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

    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

    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

    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

    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

    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

    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赔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

    花 轿 , 这 是 锣 鼓 , 比 你 当 初 娶 亲 时 只 多 不 少 。 ”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

    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 丈 人 朝 我 娘 摆 摆 手 , 又 转 过 身 来 对 我 喊 :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 求 你 看 在 福 贵他 爹 的份上,让家 珍留下 吧。 ”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

    人啦。”

    我 娘 站 在 一 旁 呜 呜 地 哭 , 她 抹 着 眼 泪 说 :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 珍 提 了 个 包 裹 走 了 出 来 , 我 丈 人 对 她 说 :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

    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

    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

    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

    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

    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 霞 走 到 我 身 边 , 我 摸 着 她 的 脸 说 :

    “ 凤 霞 , 你 可 不 要 忘 记 我 是 你 爹 。 ”

    凤 霞 听 了 这 话 格 格 笑 起 来 , 她 说 :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

    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

    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

    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

    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

    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掐击着那条黝黑的

    脊梁。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

    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

    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

    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 和 盘 托 出 , 只 要 我 想 知 道 的 , 他 都 愿 意 展 示 。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

    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着和福

    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

    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

    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

    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

    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

    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

    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

    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

    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

    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

    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的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

    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

    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

    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

    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

    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

    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

    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儿恨那个,到头来最恨

    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

    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

    霞高兴得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

    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

    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看着我

    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

    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

    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

    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

    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

    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

    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

    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

    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

    亲 热 , 慢 慢 地 就 知 道 他 是 要 别 人 都 看 到 他 的 金 牙 。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

    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

    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

    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

    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

    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

    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

    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

    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

    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

    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

    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

    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

    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 娘 摇 摇 头 说 : “ 四 只 手 总 比 两 只 手 强 。 ”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

    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

    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

    举 起 来 问 我 叫 什 么 花 , 我 哪 知 道 是 什 么 花 , 就 说 :

    “问你奶奶去。”

    我 娘 坐 到 田 埂 上 , 看 到 我 用 锄 头 就 常 喊 :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

    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

    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

    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哪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

    说 得 对 , 不 能 小 看 那 些 烂 泥 巴 , 那 可 是 治 百 病 的 。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

    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

    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

    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

    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

    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

    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

    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

    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

    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

    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

    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

    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

    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

    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的,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

    抹着眼泪说: “ 太 太 , 我 想 少 爷 和 凤 霞 , 就 回 来 看 一 眼 。 ”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

    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

    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

    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跟里。没想到他还回

    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 老了,谁 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

    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

    留 在 家 里 , 这 样 一 来 日 子 会 更 苦 , 我 对 娘 说 :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 娘 点 点 头 说 : “ 长 根 这 么 好 的 心 肠 。 ”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

    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

    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 你 们 别 拦 我 了 , 往 后 我 还 要 来 看 你 们 。 ”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

    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

    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

    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

    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

    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

    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

    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

    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

    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

    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

    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

    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

    我就对娘说:

    “ 娘 , 你 赶 紧 收 拾 收 拾 , 去 看 看 家 珍 她 们 。 ”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

    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

    给 接 走 的 , 也 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 有 庆 姓 了 徐 , 家 珍 也 就 马 上 要 回 来 了 。 ”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

    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有

    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

    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

    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

    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

    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

    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

    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

    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使劲喊我,穿水

    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

    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

    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

    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

    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

    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

    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

    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

    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

    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

    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房屋搬到茅屋里去住,她

    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

    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

    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

    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

    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

    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

    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

    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

    道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

    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

    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

    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

    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

    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

    下 , 给 我 拿 出 一 身 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

    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

    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

    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

    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

    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

    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

    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

    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

    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

    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

    想 这 可 能 是 县 太 爷 的 公 子 , 就 走 上 去 对 他 说 :

    “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

    答应:

    “来啦。”

    这时小孩对我说:

    “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

    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我从地上

    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

    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我们两个

    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 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

    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

    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

    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 两 头 蠢 驴 , 打 架 都 不 会 , 给 我 去 拉 大 炮 。”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

    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

    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 操 你 娘 。 ” 长 官 大 声 骂 道 , “ 老 子 是 连 长 。 ”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

    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

    到时候找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

    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 行 , 行 , 你 回 去 吧 , 你 小 子 烦 死 我 了 。 ”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

    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

    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

    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

    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

    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 站 了 起 来 , 连 长 又 说 : “ 走 呀 , 走 呀 。 ”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 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 准, 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

    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

    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

    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

    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

    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

    不 是 逃 跑 了 , 我 就 问 一 个 叫 老 全 的 老 兵 , 老 全 说 :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

    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

    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

    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

    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

    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

    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

    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

    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

    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

    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

    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

    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

    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 长 说 : “ 你 问 我 , 我 他 娘 的 去 问 谁 ? ”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

    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

    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

    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

    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

    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

    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

    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

    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

    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

    他 一 起 逃 跑 过 。 老 全 正 说 着 , 有 个 人 向 这 里 叫 :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死啦。”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

    还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

    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只是一

    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

    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

    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 他气 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的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

    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

    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

    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

    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到大米

    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

    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拥去,远

    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

    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天工

    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

    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

    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哪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

    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

    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还

    有一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

    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

    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煮米饭的

    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

    几袋米回来,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

    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

    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

    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

    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

    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

    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

    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

    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

    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

    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

    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

    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

    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地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

    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

    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

    我们: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

    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

    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

    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

    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

    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

    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

    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一堆烂铁,我们更加没事可

    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

    没有用。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

    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冻醒一次。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

    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

    糊睡着时,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

    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 “ 你 们 他 娘 的 轻 一 点 , 吵 得 老 子 都 睡 不 着 。 ”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

    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

    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春生扑

    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

    抬过来。隔上不多时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

    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时将担架一

    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

    的离去,骂了一声:

    “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

    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

    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

    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

    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

    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

    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

    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

    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

    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

    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

    膊伸了伸说:

    “别说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

    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

    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

    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

    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

    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

    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

    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

    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

    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周围

    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

    去。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就跟

    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

    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

    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

    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

    傻 看 了 很 久 , 末 了 他 叹 息 一 声 , 摇 摇 头 对 我 们 说 :

    “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

    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

    飞 来 。 我 和 春 生 一 下 子 回 过 魂 来 , 赶 紧 向 老 全 叫 :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来

    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来。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

    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

    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

    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

    上一摊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后,我们

    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

    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摊血,那地方又湿

    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

    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我们: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

    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

    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

    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

    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

    “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

    吧。”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

    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

    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

    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

    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

    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

    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

    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

    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

    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

    跨 了 过 去 , 这 孩 子 走 了 几 步 还 回 过 头 来 对 我 说 :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满

    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

    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

    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

    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

    霉。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

    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

    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

    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

    到处都是一炷炷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地上坑

    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

    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

    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

    个长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

    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

    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

    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

    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

    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

    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

    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

    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

    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

    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

    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接着就上路

    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

    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

    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

    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

    遍叫着:

    “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

    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

    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

    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

    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

    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

    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

    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想想解放军

    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

    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 我 就 不 报 恩 了 , 我 记 得 解 放 军 的 好 。 ”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

    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

    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 到 了 现 在 的 茅 屋 , 我 一 看 到 茅 屋 忍 不 住 跑 了 起 来 。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

    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

    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

    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

    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

    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

    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

    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

    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

    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

    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

    “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

    的心放下了。他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

    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

    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

    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

    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

    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

    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

    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

    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

    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

    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

    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

    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

    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霉了,他做上地主,神气

    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

    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账,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账

    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霉,人民政府把他抓了

    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

    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

    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

    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

    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

    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

    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乒”的

    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乒”的一枪,下面又

    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

    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霉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

    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

    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

    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

    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

    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

    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

    我这么对家 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 了线 ,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

    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

    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

    的移动使树阴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

    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

    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

    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

    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

    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地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

    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

    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

    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

    东西。”

    我重新在树阴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

    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

    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

    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阴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

    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

    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还没觉得,家珍也没

    觉得,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

    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

    是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

    么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问:

    “你看什么呀。”

    我笑着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要不是她又

    聋又哑,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凤霞

    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有庆也有十二岁了,有庆在城里念

    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没有钱

    啊。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帮家珍干

    些家里活,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

    凤霞送给别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别看凤霞听不到,不会说,她可聪明呢,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凤霞马

    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

    酸了,几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这事不能不办了。我就

    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

    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

    “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家珍听了点着头,眼泪却下来了。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我劝家珍想开点,凤霞命苦,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有

    庆可不能苦一辈子,要让他念书,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总

    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要是减掉一半岁

    数,要的人家就多了。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谁知过了一

    个来月,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

    儿,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

    有儿女的人家好,把凤霞当女儿,总会多疼爱她一些,就传口信

    让他们来看看。他们来了,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一知道

    凤 霞 不 会 说 话 , 他 们 就 改 变 了 主 意 , 那 个 男 的 说 :

    “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只是……”

    他没往下说,客客气气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

    人家来领凤霞。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他们说只要

    勤快就行。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马上就提上篮

    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让她回去。她睁圆

    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锄头,把她拉回到屋里,从她手里拿过镰刀

    和篮子,扔到了角落里。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们

    把她送给别人了。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

    不再看我,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

    改做的。家珍给她扣纽扣时,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锄头走出去,走到门口我对家

    珍说:

    “我下地了,领凤霞的人来了,让他带走就是,别来见我。”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我

    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觉得心都

    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

    有。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

    拉着她的手。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她哭得身体一抖一

    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我

    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凤霞手被拉着走

    去时,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她一直在看着我。凤霞走着走

    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过一会,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

    看不到了。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家

    珍走过来时,我埋怨她:

    “ 叫 你 别 让 他 们 过来,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

    家 珍 说 : “ 不 是 我 , 是 凤 霞 自 己 过 来 的 。 ”

    凤霞走后,有庆不干了。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有庆瞪着眼

    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凤霞走远了,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

    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就是不过来问我。他还

    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眼

    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家珍对他说:

    “快吃。”

    他摇摇小脑袋,问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她说:

    “你快吃。”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对他娘叫道:“姐姐什么时候

    回来?”

    凤霞一走,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看到有庆这样子,一拍

    桌子说:

    “凤霞不回来啦。”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看看我没再发火,他嘴巴歪了两

    下,低着脑袋说: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了省下些钱供

    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边哭

    边喊:

    “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我没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谁知他又叫了:

    “ 我不上学 。 ” 把我的心都叫 乱 了, 我对他喊:

    “你哭个屁。” 有庆给吓住了,身体往后缩缩,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他就

    离开凳子,走到墙角,突然又喊了一声:

    “我要姐姐。”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对

    他说:

    “转过去。”

    有庆看看家珍,乖乖地转了过去,两只手扶在墙上,我说:

    “脱掉裤子。”

    有庆脑袋扭过来,看看家珍,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

    珍,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他慌了。我举起扫帚时,他怯生生

    地说:

    “爹,别打我好吗?”

    他这么说,我心也就软了。有庆也没有错,他是凤霞带大

    的 , 他 对 姐 姐 亲 , 想 姐 姐 。 我 拍 拍 他 的 脑 袋 , 说 :

    “快去吃饭吧。”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

    件好衣服,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

    受的,她蹲在有庆跟前,替他这儿拉拉,那儿拍拍,对我说:

    “都没件好衣服。”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

    “我不上学。”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

    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

    有庆倔劲上来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

    “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

    后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家珍拉住我,低

    声说:

    “ 你 轻 点 , 吓 唬 吓 唬 就 行 了 , 别 真 的 揍 他 。 ”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褪到大腿一面,露着

    两片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

    “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

    “我要姐姐。”

    我 朝 他 屁 股 上 揍 了 一 下 , 他 抱 着 脑 袋 说 :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还是说:

    “不疼。”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

    总 还 小 , 过 了 一 会 , 他 实 在 疼 得 挺 不 住 , 求 我 了 :

    “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

    哆嗦一下,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

    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

    看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

    也 太 重 了 。 到 饭 快 吃 完 的 时 候 , 有 庆 叫 了 我 一 声 :

    “爹。”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

    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

    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对我说:

    “ 爹 , 你 别 打 我 。 我 是 屁 股 疼 得 坐 不 下 去 。 ”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

    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

    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

    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

    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

    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

    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

    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

    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

    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两只手拿起

    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

    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

    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

    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

    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

    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还

    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

    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

    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

    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

    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

    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

    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

    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

    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

    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

    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

    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

    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

    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

    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

    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

    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

    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

    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 就 是 全 家 都 饿 死 , 也 不 送 凤 霞 回 去 。 ”

    家 珍 轻 轻 地 笑 了 , 笑 着 笑 着 眼 泪 掉 了 出 来 。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

    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

    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

    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

    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撞撞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

    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

    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

    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

    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

    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身,觉

    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

    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

    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

    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

    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

    回 来 时 , 我 把 鞋 扔 过 去 , 揪 住 他 的 耳 朵 让 他 看 看 :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

    告他:

    “ 你 再 这 样 穿 鞋 , 我 就 把 你 的 脚 砍 掉 。 ”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

    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

    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

    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

    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

    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这

    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

    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

    叫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

    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

    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

    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 你 们 这 一 家 啊 , 横 看 竖 看 还 是 不 好 看 。 ”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去的十

    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

    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

    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

    对我说:

    “ 福 贵 , 是 你 自 己 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

    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

    得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

    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

    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

    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

    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

    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

    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

    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

    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

    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

    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

    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

    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

    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地喊

    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这

    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

    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霉了,常常挨饿,有庆一

    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

    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

    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

    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

    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

    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关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

    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 庆 知 道 我 不 会 让 他 这 么 干 , 摇 摇 头 对 王 喜 说 :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

    只 有 有 庆 一 个 人 送 草 去 了 , 王 喜 见 了 我 常 说 :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

    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

    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

    们说:

    “ 得赶紧把它 们 给煮了,不能老 让 它们 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

    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

    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

    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

    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

    地打鼓,队长说:

    “ 福 贵 , 这 位 是 王 先 生 , 到 你 这 儿 来 看 看 。 ”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

    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 先 生 摆 了 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

    事 。 我 就 对 王 先 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

    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霉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

    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

    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

    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

    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

    了火柴。屋顶的茅草本来就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

    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 着 队 长 卷 了 卷 袖 管 准 备 自 己 动 手 , 有 人 说 :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

    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

    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

    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

    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

    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

    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

    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 开,村里 人听到他说:

    “ 锅 砸 了 , 屋 子 烧 了 , 看 来 我 也 得 死 了 。 ”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

    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

    的 , 我 想 想 也 是 这 样 。 我 嘴 上 不 这 么 说 , 我 说 :

    “ 是 灾 祸 找 到 他 , 不 能 说 是 我 们 推 给 他 的 。 ”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

    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

    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 这 是 汽 油 桶 , 是 汽 车 吃 饭 用 的 饭 碗 。 ”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

    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

    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

    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

    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 要 不 钢 铁 没 煮 成 , 桶 底 就 先 煮 烂 啦 。 ”

    谁知队 长听了这话,眉毛往 上一 吊, 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

    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

    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

    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气呼呼地往

    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

    冲 出 来 蒸 气 都 吓 得 他 跳 开 好 几 步 , 嘴 里 喊 着 :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气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

    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邦邦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

    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

    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

    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

    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

    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

    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

    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

    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 说 : “ 你 别 想 这 事 了 , 年 纪 大 了 都 这 样 。 ”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

    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

    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

    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

    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邦邦的,队长觉得不

    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

    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

    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

    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

    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

    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

    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

    了 , 全 挤 上 来 抢 着 吃 草 , 有 庆 提 着 篮 子 问 王 喜 :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

    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

    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

    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

    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邦邦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

    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 珍 说 : “ 我 没 病 , 只 是 觉 得 身 体 软 。 ”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

    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

    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

    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

    音格格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跟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

    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

    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工夫就呼呼

    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

    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

    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

    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

    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

    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

    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

    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

    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

    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

    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

    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

    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

    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她走一

    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

    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

    珍 一 看 这 情 形 , 也 傻 了 , 她 一 个 劲 地 埋 怨 自 己 :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

    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

    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

    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

    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我

    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

    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

    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

    咚响,家珍到了凤霞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

    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 说 : “ 都 多 少 年 的 事 了 , 还 提 它 干 什 么 。 ”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

    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

    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

    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

    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

    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

    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

    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

    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在上面。

    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

    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

    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

    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

    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

    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

    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

    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

    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

    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

    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声他就

    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

    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

    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

    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

    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

    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

    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

    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

    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

    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

    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

    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 过 去 ,别人都 注意 她了, 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

    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

    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额

    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

    起她就往家里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 能 养 活 自 己 , 家 珍 多 少 还 是 能 常 常 宽 慰 自 己 。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

    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

    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

    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

    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

    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

    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

    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

    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

    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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